如今身在長安的天子沉迷酒色,昏庸無道,地方豪強崛起趁機割據一方,局勢很像東漢末年時。北川縣是冀州的邊陲,和并州接壤,距離幽州亦不遠。裴鶯覺得那批“寇賊”多半是并州的,以寇賊身份破城不過是個幌子,一切為后面名正言順而來的并州大軍鋪路。這其中牽扯的陰謀陽謀裴鶯不想理會,她只想帶著女兒過安穩日子。日落西天,兩主一婢在耳房里待了一宿。臨近黎明時分,裴鶯被一陣隆隆似雷霆的聲音驚醒。勢如萬馬奔騰,氣勢磅礴,似一把重劍,仿佛能劈碎前方所有阻障?!峭狻>薮蟮能婔钣L舒展,黑底旗面上偌大的“幽”字在風中張牙舞爪,讓人望而生懼。步卒手持長戟,側方騎卒長刀豎立,金戈鐵馬,氣勢森森,鐵騎一字排開,長隊延綿在夜色里仿佛沒有盡頭,黑云壓城城欲摧,大軍臨城,卻隱而不發,似在等待著什么。半盞茶不到,城門轟隆的自內被打開,一隊黑騎飛馳而出,黑騎領隊之人奔行至軍纛前,利落翻身下馬,拱手抱拳:“西甲屯屯長沙英不負所托,已將城中寇賊盡數伏誅,并出榜安民,現請大將軍進城!”風在這時更凌冽了些,吹得軍纛獵獵作響,上面的“幽”字愈發霸道。忽的,天際亮起一線,破曉時分至。那縷光芒映在巨大的軍纛上,也落在軍纛之側、騎著大黑馬的男人身上。被稱之為大將軍的男人身高八尺有余,極為健壯,他頭戴虎頭兜鍪,身披甲胄,旁側的長刀刀鋒深深扎地中,錚亮的刀在黎明光輝之下宛若變成了一頭匍匐在男人身側的兇獸,只等著主人一聲令下便大殺四方。男人自兜鍪的暗影中抬眸,歲月在他眼角處留下了淺淺的紋路,但那雙狹長的眼深不見底,其中的深沉和野心令人下意識避其鋒芒。“善,進城!”鐵騎齊齊發動,那悶雷似的馬蹄聲朝著不遠處的小縣城壓去。第3章第二波廝殺聲過后,裴鶯惴惴不安地等著第三波混亂。但在那悶雷似的隆隆聲壓過來后,一切都清靜了。不知過去多久,在外面的天徹底亮了時,街上忽然出來了打更的聲音。“當當當——”鑼鼓重重敲三下,將尚在夢中的人震醒,也將已經醒來、正擔憂著外面情況的人震得心驚肉跳。孟靈兒屬于前者,她驟然驚醒,在木柜后躲了一宿,人都是木的:“娘親!”“娘親在,不怕。”裴鶯幫女兒揉揉僵硬的脖子?!氨菹掠H封的天策大將軍兼幽州牧領兵援北川,寇賊已伏誅,爾等無憂矣!”“陛下親封的天策大將軍兼幽州牧領兵援北川,寇賊已伏誅,爾等無憂矣!”……喊話者聲如洪鐘,鑼鼓聲和宣詞此起彼伏,隨著那人的走動傳遍整個北川縣?!澳镉H,幽州軍來了?他們說寇賊已除,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?”孟靈兒精神一震。裴鶯卻想著昨日“寇賊”的話,他們明明說的是并州大軍,怎么如今來的成了幽州的軍隊。莫不是那事不慎泄密,被幽州的人中途截了胡。 但不管如何,保險起見裴鶯還是道:“再等等,我們還有吃的,不著急?!币婚_始大家都龜縮在自己家中,但慢慢的,有些百姓熬不住了。有人悄悄走出門看,發現街道雖有狼藉之色,但不見尸首,城中多了巡邏的卒兵,一切井井有條。越來越多的百姓出來了,街道上慢慢有了喧鬧聲。裴鶯一直等到午時,外面的喧鬧聲也沒有散去,她心里有數了,打更者那番說辭很可能是真的,北川之圍已解?!办`兒、水蘇,我們也出去吧,如果外面真安定下來了,得將大門關上。”裴鶯有了決定。之前那幾個“寇賊”進來過,想也知曉這些人離開時不會幫她關門??苜\之患剛過,雖不至十室九空,但確實死了不少人,難保有些人見屋門大開,認為里頭沒活人,想進來發死人財。孟靈兒和水蘇都聽裴鶯的,三人一同往前院去,才剛走過垂花門,就和外面進來的人碰上了。來的三個男人皆是頭戴幞頭,著黑衣,腰側別著一把短刀,看著像是衙役的打扮。三人中,走在中間那人配飾略有不同,似更高人一等?!澳銈兪呛稳耍浚 彼K上前一步,試圖用自己的身板擋住裴鶯和孟靈兒。郝武愣在原地,緊緊盯著裴鶯,眼睛都直了。他早聽聞孟縣丞的夫人貌美,但也僅僅是聽過,不曾見過,因為這位縣丞夫人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主兒,不喜在外露面。且孟縣丞不納妾不狎妓,下值后還時常被碰見到食肆買些女郎喜愛的糕點帶回去,漸漸的,提起縣丞夫人,大家對其第一印象便是極得孟縣丞敬重,貌美一說倒淡了許多。然而如今,看著幾步開外顧盼流轉、風姿卓越的大美人,還有她身旁被她握著手的小娘子,郝武一顆心幾近從嗓子眼里跳出來。既是為美色所動,也是為自己將來坦蕩的仕途亢奮。美人不罕見,但最頂尖的往往是鳳毛棱角,更別說這位縣丞夫人還氣質溫柔似水,正是豪強最喜愛的柔弱那一掛。她沒了夫君,還帶了一個剛及笄的嬌美女兒……僅是一瞬息,郝武心里千回百轉,迅速有了決定,他抬手拜揖:“夫人,在下郝武,乃北川縣衙役,此番登門是想告知夫人孟縣丞已殉難,逝者已矣,望夫人和小娘子節哀。”哪怕心里隱隱有不祥預感,但真正聽到父親殉難,孟靈兒臉色煞白:“我父親,父親他如何去的……”郝武露出痛心的神色:“寇賊破城后直奔縣衙,當時縣衙中除去我和兩位外出巡視的弟兄,其他人都慘遭寇賊的毒手?!泵响`兒宛若雷擊,腿腳發軟,被裴鶯和水蘇一左一右扶住。郝武身側的兩個衙役交換了個眼神,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疑惑和欲念。孟縣丞臨死前傳訊家中的事,他們是知曉的,也料定縣丞家中人離開匆匆,來不及盡數將細軟帶走。他們是來謀財的。當然,在見了不知為何仍在家中的孟縣丞的嬌妻幼女后,謀財的心又轉了幾轉,財與色都不想放過。君不見,寇賊進城后多少人家破人亡,多少被糟蹋了去的良家女子,多一兩個又如何算多呢。按他說,何必說這些客套話,扯了腰帶上去快活豈不美哉?郝武察覺到身側二人所想,忙一手一個悄悄摁住人,心里暗罵兩人眼皮子淺。裴鶯看到了郝武的小動作,莫名心神不寧,只想快快將人送走,“謝過郝衙役過來相告,家中凌亂,便不留幾位吃茶了?!焙挛淠抗怙w快越過垂花門,看到了些許內院之景,又見他們來了已有片刻,卻未見其他人,心下有了判斷:“今早夫人多半也聽到外頭有人敲鑼鼓,幽州牧親自領軍除了寇賊之患,如今整個北川縣都被大將軍握在掌中,大將軍英武不凡,乃不世之豪杰也,夫人和小娘子應當往前看才是?!迸狷L胡亂點頭,只是附和,其實根本沒細聽,心里嘟囔這人怎的還不走,她想好好安慰女兒來著。見裴鶯頷首,郝武笑容更深:“既然夫人也欣賞大將軍,某定當竭力安排夫人與大將軍見上一面,好叫大將軍看在孟縣令為民殉難的份上,多照顧夫人幾分?!边@話裹了層遮羞布,說得光鮮漂亮,但并不隱晦,方才裴鶯沒聽出來,現在是聽懂了。被對方的無恥惱得玉頰通紅,裴鶯怒道:“不必了,我和大將軍素不相識,沒什么好說的,你們走吧。”其他兩個衙役這下知曉郝武在打什么算盤了,兩人權衡片刻,到底覺得長長久久的榮華富貴更誘人,遂勉強按下色心,加入勸導:“本朝婦人二嫁比比皆是,有道良禽擇木而棲,大將軍春秋鼎盛,又坐擁幽州,若得他青眼,夫人往后何愁平安富貴?” “你們給我出去!”孟靈兒氣得發抖。她父親才剛罹難,這些人竟上門勸她娘親改嫁……不,并非改嫁,是給人做妾。欺人太甚!裴鶯上前逐人:“幾位請離開,孟府不歡迎你們。”水蘇哪放心讓裴鶯徒手上前,當即取了前院的掃帚:“都出去,否則莫怪手中掃帚不長眼了?!蹦菕咧泐^臟兮兮的,郝武三人連連往后退,他們退一步,裴鶯和水蘇便進一步,將三人一直趕到門口。“夫人莫惱,某不過是為夫人著想罷了,您就算再念著縣丞的好,但人死不能復生,您還有女兒和家奴要養,該活在當下才是。且這亂世里,家中如何能沒有男人?大將軍這等英豪,錯過了便不再有了,夫人不可意氣用事。”郝武邊退邊道。裴鶯站在門口,眼角余光瞥見街道那頭有兩個騎卒拐出來,捏了捏手指,決定賭一把:“大將軍進城后出榜安民,多半是不吝嗇于面子功夫的,你說若我現在向騎卒求助,他們會不會幫可憐的孤兒寡母?!眹}噠的馬蹄聲靠近。郝武果真被鎮住,最后再次拜揖:“既然夫人不愿,某也不勉強,只是方才的話乃肺腑之言,還望夫人多加考慮才是。”回應他的,是被關上的院門。院子里,門關上的后一刻,裴鶯便腳軟跌坐在地上?!胺蛉?!”水蘇驚得連掃帚都丟了。“沒事,讓我緩一會兒,緩一會兒就好?!迸狷L拍拍胸口,尾音都是顫的,她之前生活在文明社會里,哪里經歷過這種逼良為娼的事情?!澳镉H,他們不會再回來了吧?”孟靈兒緊挨著裴鶯,生怕一轉眼人就被帶走了。裴鶯喃喃道,像是在安慰自己,也像在安慰女兒:“多半不會了,大將軍才進城不久,他們不敢破壞規矩。”……“郝兄,這事還干不干,真就讓她為亡夫守節?”“守節?呵,這世道里她守得住么?!弊咴谥虚g的郝武抬頭看天,天上紅日正高懸,此刻是晌午時分:“做事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。今日傍晚大將軍有個小宴,宴罷后,自然是春宵一刻值千金。”“才短短一個下午,夫人怕是沒那么快想通?!焙挛溧托Φ溃骸澳氵@愣子,她想不通,我們不會幫她想通嗎?先把她們母女迷暈了擄過來,再喂點喜春散,等生米煮成熟飯,她們只有想通這一條路可走。”“還是郝兄足智多謀?!焙挛涿约耗樕系暮?,前方街道兩側的房屋仿佛陡然消失,道路瞬間變得寬敞無比,連街上青石磚皴裂的地方似也平整了不少,前途無量矣。第4章縣令府。“將軍,我已派使者捎信去并州,告知北川縣寇賊之患已除。哈哈,一想到自己苦心籌謀最后卻為他人做嫁衣裳,他們一定氣的嘔血?!辈奖N拘苊煵饺雰龋穸稊\,喜笑顏開之下,橫在臉上的巨大疤痕更加可怖。不過在場的早已習慣了,右下首的公孫良聞言搖搖手中羽扇:“此事確實夠他們郁悶許久了。”左下首的沙英同樣一臉喜色:“冀州牧病危之事瞞不了多久了,等袁丁一死,南方的蕭聰必然發動,不過那時也晚了?!闭f著,他對著上首一拱手:“將軍,取冀州指日可待矣!” 坐在上首的魁梧男人已卸了重甲,換了身尋常黑袍,他面部輪廓鋒利又冷硬,一雙狹長的眼帶著利光,積威甚重,哪怕是卸了甲卻依舊氣勢強勁。聽到取冀州指日可待,霍霆山笑了下,周身的威壓總算散去不少,“冀州不急,并入我幽州不過早晚的事。熊茂,宴會之事可通知下去了?”幽州軍為北川縣除了寇賊之患,不論他的私心是什么,對于北川縣父母官和百姓而言,這都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,當地官吏只要沒死的都必須冒頭。熊茂面上喜色收斂了八分,惆悵得很:“將軍,我方才走訪了一遭,這北川縣的官吏幾乎都殉了,就只剩下三個最低等的衙役?!薄澳侨丝捎惺軅??”公孫良問。